2013年3月21日 星期四

古騰堡的啓示

一九九九年,美國藝術與娛樂(A&E)頻道推選古騰堡為千禧年的第一號人物。一九九七年,《時代•生活》雜誌選出他的印刷術為世界第二個千禧年最重要的發明。為什麼一樁今天看來不算複雜的發明,卻可以成爲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而中國的四大發明至今只能成爲教科書中的緬懷呢?在選出古騰堡作爲世紀人物的時候,難道這些外國組織沒有想到印刷術其實是中國人的發明嗎?

在中國歷史上,印刷術經歷了許多次技術革新。根據歷史記載,木版印刷在第七世紀的時候就發明了。斯坦因整理敦煌文物的時候發現了現存最早的印刷書本,成於公元八六八年,現存大英博物館。五代十國,也就是十世紀的時候,宰相馮道主持大型印刷工程,一百三十冊的儒家經典印成書籍。同時期民間也大興印刷事業。其中一份當時印製的佛經,至今尚保存四十萬份。至於活版印刷,中國至晚在十一世紀前半就已經發明了。沈括的《夢溪筆談》在一〇八六年出版,就記載了畢昇的活版印刷術。不過畢昇的活版技術有個缺點,就是質料。他採取膠泥,但是膠泥並不適合大量印刷。木質活版印刷是到了元代(1271 – 1368)由王禎發明。到了一四九〇,華燧發明了銅質活版印刷。

這些犖犖史話都説明了,從中國人的觀點來看,印刷術的歷史就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但事實上印刷術在整個人類歷史、甚至是創新史上,中國都沒有任何舉足輕重的地位。

爲什麽?因爲中國的印刷術欠缺了一個無論從歷史還是創新角度來看一個重要的元素:社會影響。

一四五二年,古騰堡那台印刷機開始運轉。他從一四三九年開始使用活版印刷,到了一四五〇年,透過從福斯特那兒的資金,八千荷蘭盾,相當於今日的一百萬美金,「印刷」開始成為產業。古騰堡是否從中國那兒得到技術基礎或是靈感,學術界至今爭論不休。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爲古騰堡的影響遠遠超過馮道、畢昇、王禎、華燧的總合。

除了是金屬活版之外,古騰堡的發明展現了另一種創新特質。在單純的印刷術之上,他的發明有著「支援性」的技術以及與社會發展的融合性。首先,他也發明了活版的大量生産法。也就是說,不僅印刷大量產出,印刷工具也大量生産。這個關鍵發明讓古騰堡印刷術成為「傳播知識」的工具,而不只是「複製」的工具。她將生産工具從少數人手中解放開來,使得每個人都可以印刷、都可以傳播自己覺得值得傳播的想法。

第二,他改良了當時酒莊的榨汁機,成為印刷壓板。這個看似雕蟲小技的技術結合,卻讓印刷術成為真正現代意義上的生産線,並且大為提升印刷的品質。再加上他使用油質墨印,使得印刷品歷久不壞。從生産經濟學的觀點來看,古騰堡改良印刷字模,延長了生産上「固定投入」的壽命,並且容許不同的組合、印製不同的成品。而他引進壓板技術,則讓「變動投入」的生産力大為提升,讓大量生産成為可能。這兩項「融合創新」讓印刷術改頭換面,成為大眾傳播工具。

第三,除了結合技術之外,古騰堡結合了財務槓杆:福斯特的資金浥注。這不僅讓古騰堡的技術得以發展,更讓印刷術成為產業。

除了以上三點,要讓古騰堡的創新在歷史上永垂不朽,還需要社會條件的配合。在古騰堡研發印刷術之時,歐洲已經對於大量印刷有所需求,那就是《聖經》。但之前一本《聖經》大約要花上一個抄寫員一年的時間。古騰堡的印刷機速度快上兩千倍。五十年間,兩千萬本書印製出來。除了《聖經》之外,還有兩本印刷品改變了歷史。第一是馬可波羅口述的《東方見聞錄》,第二是馬丁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前者是當時僅次於《聖經》的暢銷書,刺激了哥倫布的遠航。而後者則導致了宗教革命,改寫人類的歷史。

那麽爲什麽中國人發明的印刷術卻只能在歷史上聊備一格呢?首先,中文活版印刷需要一個字一個字模。有多少中文字就必須最少有一樣多的字模。但歐洲的拼音文字卻只需要二十幾個字母組合就行了。這個先天的局限使得活版印刷相對於整版印刷,並不能夠提升多大的生産力。而限制在整版印刷的結果,就是印刷品的種類有限,使得知識依舊局限在「印刷版」當中,印刷的功能就只是複製已經有的知識,而很難傳播新的知識。此外,泥版與墨汁的材質問題,使得印刷版與印刷成品都無法持久。

與這個先天限制交互為用的,則是中國的社會結構。西方有著《聖經》作為持續的需求,而且這種需求是民間的。但是中國的印刷術卻欠缺這樣的社會需求。除此之外,《東方見聞錄》因為印刷術而暢銷,間接導致美洲的發現;《九十五條論綱》因為印刷術而流傳,直接造成宗教改革。歐洲的社會結構讓印刷術可以超越「複製古籍」的功能,誘發各種創新活動、成為「資訊時代」的領航者、進而改變社會。這些都是在中國專制王權底下所不可能發生的。

2013年3月7日 星期四

創新需要社會與制度條件配合

中國的四大發明一直為我們所稱頌,但是這四大發明卻沒有一樣對現代社會造成深刻的影響。它們供人憑弔的意義遠高於實質意義。原因就是中國缺乏扶植與持續創新的社會條件與制度。

四大發明當中的印刷術就是一個顯例。中國的印刷術源遠流長,但是從來沒有形成一個產業,但古騰堡發明的印刷術卻促成了美洲大發現以及宗教改革。後者可以説是歐洲邁向現代社會的第一步。此外火藥的命運也類似印刷術:中國的火藥固然讓朱元璋成功打敗蒙古人,但也一樣沒有形成產業。

這兩項發明在中國沒能形成產業有個共同的致命點,就是沒能造成關鍵突破。印刷術的關鍵突破是印刷模板的複製,而火藥的關鍵突破則是槍支的精確度。這兩項在中國都闕如。那又是爲什麽沒能突破呢?

我們知道,需要為發明之母。如果一個社會對於創新沒有需求,那麽創新自然沒有理由無端產生。中國正是這樣的社會。中國社會是穩定的農業社會,這個社會生存的首要目標是穩定,而不是發展。政府首要的目標是滿足大多數人既有的需要,而不是創造需要。這樣的社會自然不會將創新擺在第一要務。

但是中國歷史上也不是沒有超越發明層次的創新(四大發明是發明,而不是創新)。宋朝的汝窯就是最好的例子。二〇一二年四月四日蘇富比的春季交易會上,一件名為「北宋汝窯天青釉葵花洗」的瓷器作品是眾多買家與新聞界的焦點。蘇富比自行估價,它的價值應該在六千萬到八千萬港元之間。出乎意外地,它最終以兩億港元成交。 全世界僅存的汝窯瓷不出七十件。她成色雨過天青,質地晶瑩剔透;文人雅士觀之,想像到「雨過天青雲破處」;收藏家觀之,則感受到清漣濯出,不脫流俗的價值。

既然汝窯如此珍貴,後人為什麼不複製?理由十分簡單:無法複製。我們僅僅知道,汝窯瓷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矽),也知道因為燒成的溫度不同、胚胎與釉的密度與承受壓力的不同,導致變紋與變色,成為汝窯瓷的特色。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那麽爲什麽從宋朝盛世之後,汝窯的技術就失傳了呢?這也是一個社會需求的問題。汝窯的需求來自於帝王公卿,並不是民間自發性的需求。中國民間的需求依然不出小農經濟。也就是說,只要需求不是自下而上,就算是有著短暫的創新,不消多時也會灰飛煙滅。

為了遠大的理想,無論是宗教改革、發現新航線、還是僅僅是為了累積財富、分散風險(例如股份制),西方的需求都有著民間力量作為支撐。所以創新得到重視、知識獲得發揚。反觀中國,「穩定壓倒一切」、「皇權壓倒一切」,創新與知識根本就是緣木求魚。甚至在文化的本質上,充滿了反智。例如《莊子•天下》就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顧炎武也說:「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創新與機變幾乎是同義語。將「變」冠上負面的價值判斷,這樣的社會怎麽可能形成創新。所以黃仁宇在他的《萬曆十五年》也說:「我們的司法制度極爲簡單,缺乏判決爭端的根據。即使是技術上的問題送交御前請求決定,也要翻譯成爲道德問題,以至善或極惡的名義作出斷語。在這種具體情況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四書》的教導,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餘數自己的私心,尊重別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和衷共濟。」

《世說新語》當中就有司馬睿問年輕的司馬紹「太陽遠還是長安遠」的故事。這個故事也有她的現代版本:外太空看似遙遠,但神舟五號已經登天、天宫一號也與神舟九號對接。所以其實不遠。長安表面上不遠,但「舉目不見長安」。創新亦復如是:政策定調好像就可以上手,但沒有社會基礎,比登天還難。